有一段时间,我和史君经常去山大老校转悠,有时也会叫上文山。我们从来不走正门,每次都从后院的一道矮墙翻进去。不是因为正门设卡,而是我们觉得翻墙比较有意思。


(资料图片)

要说史君心眼儿多,我不是特别理解,要说他胆子大,我倒有一些真切体会。有一次我们三个试着爬一棵粗壮的柳树,那树歪着脑袋长在一个土坡上。我和文山爬到分叉的位置就觉得已经到了尽头,上面的分枝又细又乱,根本不适合攀爬。可史君偏不信这个邪,一定要再往上爬一层。他踩着只有胳膊粗的细枝,抓住漫天飘舞的柳条,颤颤悠悠地爬到一个很高的斜杈上,然后骑上枝头左摇右晃,身子便随着树枝在空中荡来荡去,就像一个飘飘欲仙志得意满的猴子。

我大概受了他的鼓舞,也想体验一把在空中荡漾的感觉,于是催促他下来,自己沿着他的路径一点一点爬上去。我知道我和他的体重差不多,他能荡起来我应该也可以。当我骑上枝头试着摇摆的时候,那树枝突然咔的一声折了,随之一片天塌地陷,我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……

或许每个人的运气就是不一样吧,反正我天生就属于运气不太好的人,就算跟同学玩猜拳也总是输多赢少,所以我从小就害怕赌,跟同学玩弹球从来不玩真赢的。我觉得我的好运应该在未来,就像张无忌一样,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捡到一本《九阳真经》,然后练成绝世武功。

就在我悉心钻研《梁山功夫》的时候,史君似乎也找到了新的乐趣,每次聊天都会有意无意说起《三国志》的内容,把我说得云里雾里,一时搞不清这个《三国志》跟《三国演义》是什么关系。

“唉,你就是个老土,没法跟你说。”听到我的疑问,史君一脸不屑地讥讽道。

“不说拉倒,什么了不起的。”我感觉有点伤自尊了。

“不是不跟你说,主要看你是个好孩子,不想让你学坏。”史君一把拉住我的胳膊,扮出一副大人的口气,我心里更不舒服了。

“算了,还是告诉你吧,这个《三国志》是日本人的叫法,跟《三国演义》不一样。”

“怎么不一样?”

“比它好玩多了……”

那天放学,史君带我来到华阳小区,走进街边一座黑咕隆咚烟雾缭绕人声嘈杂的铁皮屋里,终于见识了那款传说已久的街机游戏。史君像个过来人似的一脸坏笑地看着我那有点呆木的脸,然后绕过人群走到铁皮屋的最深处,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,递给一个翘着二郎腿叼着烟卷,胳膊上刺着一条龙的男人。那人从抽屉里捡出四个铜板丢在桌面上,都懒得抬头看我们一眼。史君拾起桌上的铜板,笑着在我眼前掂了两下,之后把一个铜板塞到我手里。

从那以后,我的世界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,那些脑海里的武侠形象变得越来越卡通,越来越怪诞。我甚至渴望自己也变成游戏里的人物,能从掌心发出强大的冲击波,或者能踢出一个电风扇似的的旋风腿。我和史君每天都着了魔似的,没事儿就切磋一下各自的“必杀技”。

我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文山。他是一个纯正的好孩子,不会随便和我们去玩游戏。他还要检查卫生,参加奥数竞赛,有做不完的正事。我已经不想再等他放学了,更不想活在他的光环之下,疏远就疏远吧,反正我还有其他朋友。我必须学着用谎言来隐瞒自己的行踪,让母亲觉得我放学没有贪玩儿。我知道这一切都瞒不过文山的眼睛,只是他不愿意说破,也不会把这事告诉家长。

不知不觉,我和史君的关系也变得有点奇怪了,我好像开始在意他的情绪,生怕惹他不高兴似的。他对我的态度也变得有点喜怒无常,经常无缘无故地奚落我两句,然后又嘻嘻哈哈和我打闹起来。虽然在外人看来我们两个好的不得了,但也不知道为什么,和他相处总有一些让我不大舒服的地方。 

“你也太抠了,每次都是我请你,你就不能请我一次?”

那天史君玩赌博机输了十几个板儿,显然有点不高兴,从游戏厅出来就开始喋喋不休。

“可我没钱……”我有点气馁地说。

“我就不信,你连一块钱都没有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你压岁钱呢?”

“都上交了。”

“你不买零食吗?”

“买,可家里不让我留钱。”

“我不管,我已经请你好多次了,你至少请我一次,这样才算朋友。”

“那我以后不去玩了。”

“不行,你必须请,你欠我的。”

“我没钱。”

“一个板儿就行!”

史君伸出一根手指,好像要戳进我心脏似的。

那天中午,一到家我就开始琢磨怎么才能搞到一点钱。我知道家里的钱都放在里间大橱的抽屉里,从来不上锁,父母一直对我很放心,我也从没想过背着他们拿点钱花。可那天我真的动了歪脑筋,想起抽屉里有一个存硬币的铁盒,那个盒子只进不出,父母极少花那里面的钱,如果我悄悄从铁盒里拿个三块两块,父母一辈子也不可能发现。

可那天父母都在家,我吃过饭心事重重地坐在沙发上,始终也下不了决心去偷钱。眼看就到了上学的时间,史君提前十分钟来到我家,用眼神问我得手了没有,我惭愧地摇摇头,史君立刻拉下脸来。

母亲让史君先坐一会儿,然后叫我给他拿个橘子。我心怀忐忑地走到里间,从竹篮里摸出一个橘子,心想这是最后的机会,不能再错过了,于是蹑手蹑脚走到大橱跟前,轻轻把门打开,然后拉出抽屉,从那生锈的铁盒里捏出一枚五角硬币……

大概我这人的运气真的不太好,第一次偷钱就被母亲发现了。母亲质问我开大橱干什么,我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回答,只好把手里的五毛钱交出来。

“刚才就看你心神不宁的,一直惦记着家里钱呢!”母亲生气地叫道。

父亲这时正坐在椅子上看电视,听见母亲吵嚷,便把我叫到跟前。我想这回自己闯下了天大的祸,可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,不禁吓得抽泣起来。父亲冷着脸问我拿钱干什么,我一边哭一边说,史君请我玩过游戏,我也想请他玩一回。父亲诧异地看了眼沙发上一脸尴尬的史君,居然没有发作,又问了一些细节的问题,觉得我没有撒谎,就摆出一副讲道理的口气说,玩游戏也不要紧,不耽误学习就行,不过花钱要给家里人要,不能自己随便拿,听见没有?他又指着桌上那五角赃款说,这钱你拿去吧,给你了。我摇头哭泣道,不要了,不要了……

上学的路上,史君一个劲儿地安慰我,我低着头不吭声,心里觉得太丢脸了。那天放学史君又来找我,说去玩游戏吧,我请客。我说你去吧,我不去了。他说你不去我也不去了。于是我们背上书包,和文山一起乖乖地回家,一路上大家都没怎么说话。

从那以后,史君再没好意思来我家,不过每天放学他都主动找我,问我要不要去玩游戏,我都一口回绝了。我们之间好像再没什么别的话题可聊,他看我的眼神有点怪怪的,我总是有意避开他注视的目光。

终于有一天,史君对我说,咱不玩游戏了,你陪我转转行吗,就这一次。我想了想,答应了。我们两个背着书包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,穿过桥头,穿过铁道,一辆辆拖拉机拉着水泥板从我们身边突突驶过,冒出的黑烟直接扑到我们脸上。史君一直在找各种话题和我说笑,我带搭不理的,不知不觉又走到华阳小区附近。

“要不,咱们再去玩两局?”史君指着不远处的铁皮屋说。

“不去。”我淡淡地说。

“你怕你爸打你吗?”史君疑惑地问。

“不是,他没打我,就是不想玩了。”

“走吧,就玩一局,又不让你掏钱!”

史君一把拉住我的胳膊,想把我硬拖到铁皮屋里,被我猛地甩开。史君有点不高兴了。

“我问你,你是不是不想跟我玩儿了?”他瞪着眼睛问道。

“嗯,不想跟你玩儿了。”我冷冷地说。

“为什么?我怎么你了?”史君有点急了。

“没怎么,你心眼儿太多。”

“我怎么心眼儿多了?我骗过你吗?”

“不知道,反正我就不想跟你学坏。”

史君默默地盯着我,那眼神有点吓人,我从没见过他这副表情。

“好,不跟我玩儿也行,你把花我的钱都还给我。”

我的心里咯噔一下,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。

“多少钱……”我心虚地问。

“一百块!”

“哪有这么多!”

“没一百也有五十,你想想,咱们出去你花过一分钱吗?都是我请客!”

我低下头去,沉默了许久。

“行,我还你,给我一个月的时间……”

“不行!要还你就现在还!”史君大声咆哮着。

“我现在没钱!”我也大声吼起来。

“没钱你就必须跟我玩儿!”

“我不跟你玩儿!”

“不跟我玩儿你就还钱!”

史君伸手抓住我的衣领,我一把将他推开,他又过来抓我,我又使劲推他,最终扭打在一起,打得天昏地暗,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,我书包背带也断了,书本洒了一地。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,我们都坐在地上哭起来,他一边哭一边骂我不够朋友,我一边哭一边骂他心眼太多……

此后几天,我们谁也不搭理谁,就像两个陌路人一样。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就这么断了,又担心他可能随时来找我要钱,心里总有点不踏实。一次课间休息的时候,史君忽然走到我身边,低声对我说,我不要你钱了,上次算我不对。我看了他一眼,没有吱声。他顿了顿又说,咱们还做朋友吧?我默默地点了下头,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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